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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章三 一去音书歇

　　 

　　距离捡到屠苏，已经过去二十三日。

　　少恭觉得，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。

　　他带着孩子，开始在高原上游荡，寻找年份久远的上佳桐木。这一带盛产一种俗称为“黑皮梧桐”的稀有桐树，成年不易，但其木质轻软、色白，是制造箱匣、乐器的良材，并不比琴川所产的“凤栖梧”差。

　　凤栖梧乃是稀世奇珍，极难得到，而相较起来，这黑皮梧桐虽然常见一些，但想找到其中上品，却也是难之又难。

　　一连找了两天，都毫无收获，少恭的心情渐渐低落。

　　屠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，见状便问道：“梧桐……很重要？”他不理解，一块木头而已，看来看去都差不多，还需要挑挑拣拣么？

　　“你不明白。”少恭摇了摇头，却没有多做解释。

　　屠苏有点失落，大人闭口不言的行为，往往让孩子们觉得自己很是多余，一点忙都无法帮上，尤其是屠苏，他知道自己有点呆，或许是因为这个，少恭才不愿告诉自己？

　　他低着头，丧气地想。

　　二十五天前，他什么都不懂，仿佛一张白纸，不会说话、不会思索，一切仅凭本能行事，而现在，他和正常的孩子几乎一样，这些……都是少恭耐心教导的功劳。

　　可是……那些孩子有父母，他们之间有种关系，叫做“亲人”。

　　他和少恭却什么都没有。

　　屠苏记得，自己是被捡到的。那时候他刚刚清醒，忽然闻到一阵香味，饥饿的身体便受到驱动，跌跌撞撞、连滚带爬地“走”到火堆边。

　　可他连吃都不懂，只能傻兮兮的看。

　　但他也不会知道这行为傻是不傻，因为脑子里没有任何概念。

　　不是亲人，少恭为什么会照顾我？

　　屠苏的头垂的更低了，一不注意，便被虬结横伸的树根绊了一跤。他扑在地上，抬头却看到少恭越走越远，心里面一下子惊慌起来，眼睛里便有泪珠在打转。

　　四野刹那间安静无比，什么虫鸣鸟语都听不到，屠苏呆坐在地上，心里茫然无措。

　　 

　　少恭发现一棵疑似上品的梧桐，正要赶过去，就听到身后“扑通”一声，旋即没了动静。

　　摔倒了？爬起来赶上便是。

　　男孩子哪有那么娇气，他不甚在意的想，行了几步却没听到屠苏起身的声音。

　　少恭微讶，回头却看到那孩子呆滞无神的样子，心里顿时一窒。

　　是了！

　　屠苏不是普通的孩子，刨去身体年龄，若以他被捡到的那日开始起算，他只有二十五天大，还是个婴儿，心思澄澈，怕是极为敏感。

　　尤其是，他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一人。

　　少恭叹了口气，足尖一点，眨眼功夫便落在屠苏身侧，他蹲下身，把男孩抱在怀里，温柔抚慰道：“怎么了？摔了一跤便哭鼻子？男子汉大丈夫，可不能像女儿家学习。”

　　屠苏一怔，抬起头慌忙道：“我没有哭！”

　　可是随着他的动作，那本就不稳的泪珠顿时盈眶而出，让他的话语毫无信任度可言。

　　屠苏的脸上沾了泥土，被泪珠一滑，就成了个大脸猫。

　　男孩懊恼地嘟起嘴，木呆呆的面庞刹那间生动起来。

　　少恭不由失笑，用袖子替他擦拭干净，顾虑着对方的面子，没有再提哭不哭的事，只问道：“自己走，还是要我抱？”

　　本以为男孩会选第二个，屠苏却让人惊讶了。

　　他摇摇头，自己站起来，伸出小手握住年长者，认真道：“我可以跟你走，不会拖后腿，只要……你愿意拉着我。”

　　“嗯？”

　　“这样就丢不了了。”

　　少恭心头一暖，童言直白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最是真挚难得。望着男孩清亮的眼神，他微笑道：“只要屠苏不放开，我就一直拉着你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“嗯！”男孩重重点头。

　　 

　　那棵被少恭注意到的梧桐并没有达到标准。

　　又一次失望，他已经习以为常了。

　　屠苏有些犹豫，他小心翼翼，将先前的问题再次问出：“梧桐……很重要？”

　　少恭闻言，终于明白症结在哪里，原来是源自一个避而不答的问题么？他无奈一笑，解释道：“很重要，木质的好坏对于乐器来说极为重要。”

　　“乐器？”

　　“唔，就是可以演奏出美妙音乐的器物。”少恭见男孩仍是不太懂，便弹出一道指风，一枚绿叶被打断根脉，从树梢上悄然飘落。

　　少恭伸手一抓，隔空将它摄了过来，说道：“比如这叶子，就能当做乐器。”说完，他将绿叶含在唇边，轻轻试了试音，吹了两句江南小调。

　　屠苏的目光一下子亮起来，极为不可思议的样子，似是从未想过，一片叶子，也能发出如此美妙动听的声音。

　　少恭见他一直盯着那树叶，便递过去，笑道：“试试看？”

　　屠苏伸手接过，深吸一口气，两腮鼓得圆滚滚，那叶子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。正努力的时候，一只调皮的松鼠不知从哪里窜出，忽然跳到屠苏的肩膀上，它极有兴趣地踮起脚，蹭了蹭男孩的面颊。

　　屠苏被吓了一跳，那口气顿时泄了，眼睛睁的溜圆。

　　松鼠被这变动惊走，少恭却忍不住大笑起来，他真是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肆意地笑过了！全身心都在说着愉快，不必再压抑，也不必再伪装，真真心心地笑上一场，那滋味，真是痛快极了！

　　他想，怪不得遇到千觞时，那人总是笑得夸张无比，灿烂地像是中午的太阳，原来开心的感觉，就和美酒一样，真的很让人上瘾。

　　 

　　打了野味，用过午饭，少恭纵身一跃，坐在一方青石上。

　　屠苏对叶笛起了兴趣，正在不远处摆弄叶片，比起先前的不得其法，他现在偶尔也能吹出几个破音，走调虽惨不忍睹，孩子却玩的兴致勃勃。

　　袖子上满是污垢，少恭有些嫌恶，他脱下外衫，随手扔在一边，自己放松了腰背，斜倚着沉思。

　　和门中失去联系将近一月，雷严和他怕是要着急了吧？

　　少恭勾起唇角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。一起出任务，同伴却下落不明，不知道雷严会如何为自己辩白？娲皇教可不是好相与的，雷严野心勃勃，想要渔翁得利，也得看看对方，肯是不肯！

　　他本来没有和雷严为敌的意思，但对方做得太过，竟然起了利用自己的心思，这就不得不让少恭多费思量，以为回报。

　　取出包袱里的小瓶子，少恭扬手扔出，那青瓷瓶在空中碎裂，冒出一道笔直烟雾，如箭一般直冲云霄。

　　不到三刻钟，一只铁背苍鹰快逾闪电，从远处飞速扑下，落在少恭身边。

　　屠苏发现动静，走过来，盯着那只鹰，有些稀奇。

　　“玉儿，辛苦。”少恭丢出一块干肉，伸手将鹰腿上的信纸取下。他低头一看，果不其然，是催促他回去的命令。

　　看来雷严伤的不轻，否则掌门不必如此焦急。

　　“它叫什么？我没来没有见过。”屠苏问道。

　　“这是鹰，一种极其凶猛地禽类。”少恭摸了摸苍鹰的脑袋，介绍道：“因其声音明亮悦耳，我给它取名‘振玉’。”

　　屠苏伸出手，振玉扑着翅膀，短促地叫了一声，似是警告。

　　见男孩有些失望，少恭笑道：“苍鹰性烈，不好驯服，可一旦认主，又极为忠诚。你若是喜欢，不如自己养一只，如何？”

　　屠苏点点头，又迟疑着摇摇头，低声道：“不用了，我看看它就好。”

　　少恭没有再说什么，他写了两封信，塞进细竹筒后，对振玉吩咐道：“先找到元勿。”苍鹰极有灵性地歪歪脑袋，一展翅便飞向天空，盘旋半圈后，消失在远方云层里。

　　 

　　寻找上好梧桐的想法就此无疾而终。

　　不再去山林里绕路，少恭带着屠苏，疾走五天后，又回到他先前待过的小镇子。间隔不是太久，少恭的相貌与气质又极为出众，经历过当天之事的百姓都对他记忆犹深。

　　走在路上，偶尔会有妇人、孩童上来道谢，送上一些水果、吃食一类的东西，若是男人，便豪爽地邀请少恭喝酒，却皆被他笑着拒绝。

　　屠苏本有点好奇，只不过，偶尔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时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。

　　屠苏敏锐察觉到，不由往少恭身后躲了躲。

　　“在这里稍等一会儿，我去去就来。”少恭发现目的地，便弯下腰，叮嘱道。

　　唯一熟悉的人离开身边，屠苏有点失措，他原本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，盯着少恭离去的方向发呆，却不防有一群孩子嬉闹着跑过，不经意间就把他挤到了角落里。

　　“小娃娃，一个人啊？要不要吃糖葫芦？”

　　身后是隐蔽无人的小道，屠苏回过头，说话的是一名二十余岁的汉子，他一身短打，手里拿着一根红彤彤的物事。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不想吃吗？那松子糖怎么样？”男人又问，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。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还不喜欢，凤梨酥呢？”他抓抓脑袋，从腰囊里取出一块方布包好的点心。

　　看来都是吃的，屠苏判断道，只是……“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？”

　　“因为小娃娃看着好看，挺讨人喜欢。”

　　讨人喜欢？少恭……也是这么看我的吗？

　　屠苏唇角勾起，心里极是高兴，他摇摇头，转过身道：“谢谢你，我不吃，有人在等我。”他想要走回原来站的地方，却冷不丁被人一把拉回，还未及反应，就有麻布袋兜头兜脑地套了上来。

　　“……唔！”屠苏的口鼻被湿布捂上，发不出任何声音，他使劲挣扎，却觉得力气渐渐消失，神智也有些昏沉。

　　“呵呵~真是好大的胆子，劫人劫到在下的头上~”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，明明是笑着的样子，却与平常截然不同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杀气。

　　屠苏只觉禁锢着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，随即便进入一个温暖坚固的怀抱里，他的身体放松下来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　　少恭抱着男孩，手中长剑还未归鞘，剑尖斜指地面，有殷红的血液一滴滴溅落，渗入泥土之中，洇成暗色的一团。

　　他看也不看那人，将剑上的污垢甩干净，便毫无花招地收剑入鞘。趁着无人注意这边，少恭纵身一跃，眨眼功夫便已消失在重重屋檐间。

　　若无其事地在客栈里安置下来，少恭将自己特意讨来的礼物放进屠苏胸前的衣襟，孩子中的迷药并不多，此时已经有些清醒。

　　“休息一会吧，在下还有事要办，不要乱跑，也不要相信任何人，知道吗？”

　　“……我只相信少恭。”屠苏轻轻点头，他摸着胸口的东西，轻声问道：“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送给你的礼物。”少恭替他拉好被子，又温柔道：“安心睡吧，客栈里没有人会伤害你。”

　　“嗯……”屠苏闭上眼。

　　少恭直起身子，可惜赶路赶得急，还没有教给屠苏剑法，否则……他眼里闪过一丝杀机，人牙子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些。

　　少恭拉回思绪，关好门匆匆离开。

　　他此去却完全不曾料到，这一回分别，屠苏竟会莫名失踪，此后多年，一直音讯全无！

　　一去音书歇，更与何人说。到而今，高梧冷落西风切，心头见底多离别。

　　或许这一场短暂相处，只是个偏离命途轨迹的意外，不管绕多大的圈子，最终仍会走上原本的路途。

　　少恭后来曾想，自己会把屠苏弄丢，一定是……松开了他的手吧？

　　PS：来更新~小屠苏就这么丢了~→ →另，本文已在晋江同步~